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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节 会稽县衙 (下)

    足足等了一顿饭的功夫,李县令才姗姗来迟,一见阶下立着个清秀少年,不由笑道:“你这娃娃,见了本官为何不跪啊?”

    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:“回禀堂尊,学生代表家父而来,家父是生员出身,太祖恩赐见官不跪,现未得堂尊大人允许,学生唯恐陷堂尊于不忠不义,是以不敢跪。”要不怎么说‘秀才不值钱,见官才值钱’呢?

    原本满脸阴霾的李县令不由乐了,哈哈大笑道:“滑头小子,这么说我要是让你跪的话,就是不忠不义之人了?”

    “学生不敢。”沈默一脸惶恐道:“您说怎样就怎样还不成?”他先逞强再示弱,给人以机智又懂进退的感觉,若是一味逞强,必会引人反感。

    “罢了罢了。”李县令呵呵笑道:“难得你能逗本官开心,还是免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谢堂尊。”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,绝不得寸进尺。

    “你就是沈秀才的独生儿子?”李县令打量着这少年,啧啧有声的赞叹道:“根骨清奇,眉目有神,必是个聪明绝顶之人;天庭饱满、地阁方圆,命里有大富大贵之运啊……”

    沈默心说:‘不会这么神吧?看我一眼就知道将来怎样?’果然,听那李县令话锋一转道:“不过你也别当真,当年别人将本官吹的更神,结果怎样?年近天命,仅一七品知县尔。”

    沈默诚恳道:“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,阖县几十万父老皆视您如父母,在我们心中,您是比阁老还亲近的人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李县令脸上一阵发烫,但心里却如熨斗熨过一样舒坦,呵呵轻笑两声,才对侍立在一旁的马典史笑眯眯道:“给沈……搬把椅子。你叫什么,可有表字?”这话却是问沈默的。

    “学生沈默,因既未曾进学,又未及弱冠,是以并无表字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哈哈好,等你游庠之日,本官亲自为你赐字如何?”李县令和善笑道。

    “学生荣幸万分。”沈默满脸感激道:“一定发奋读书,争取早日进学。”心中却疑惑万分道:‘都说这时候最重官威,这县令怎么如此和善?’这就是他孤陋寡闻了,不明白这大明朝等级森严,站在最顶端的便是士林中人,或者说是‘士人阶层’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这个年代的士人不是古时候的贵族,单单是指读书人,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考中科举,进而登上庙堂,出将入相,成为执掌国家的群体。所以这些人彼此视为同类,自命清高,瞧不起其它行业的从业者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甚至连这大明朝的皇帝老儿,他们都隐隐有些瞧不起。

    当然,这话没人敢说,可确实从某些奏章,某些应对中,可以清晰感受出来。

    士人就是这样一群自命不凡的家伙,虽然他们既相互倾轧,又相互扶助,但在‘奖掖后进、栽培新人’这一条上,绝对是出奇的不遗余力,极少有嫉贤妒能的情况出现。

    为什么?肯定是有好处他才这么干的。什么好处?比如说沈默考中秀才后,便不再称李县令为堂尊了,而是称为‘先生’。而在这个时代,从某种程度上讲,父子不如师生亲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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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然,大多数时候,上位者都对后进新人摆出一副‘严师’架势。现在李县令如此和蔼,也可能是因为他长期怠于政务,与文人墨客为伴,悠游于山水之间,对青年俊彦更加亲近吧。

    沈默就算再聪明,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潜规则,也不可能无师自通,这些东西还得日后自己去参悟。

    这时候,马典史搬了把椅子过来,沈默望向李县令,见他点头便搁了半拉屁股在上面,心说正题来了。

    谁知那李县令浑没有单刀直入的兴致,而是笑眯眯的问他几岁进学,读了几年书,待听到沈默参加过县试,却因为母亲过世而不得不弃考,很温和的劝勉道:“晚两年也好,年少得志就免不了少年轻狂,到头来是要栽大跟头的。”

    沈默肃然道:“学生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还上学吗?”李县令笑问道。

    “去年家母病后,”沈默无奈的摇摇头道:“便没再去过学堂。”

    “学业怎能荒废呢?”李县令颇为不悦的皱眉道: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!”

    “谢堂尊教诲。”沈默赶紧拱手道:“虽然未曾跟先生学习,但学生依旧在家苦读,未尝有一日敢懈怠。前些日子沈家老爷又恩准学生去族学继续学业,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李县令正频频点头,见他突然面露凄容,不由问道:“只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只是苦了我那父亲……”沈默的眼圈说红就红,语带哽咽道:“为了供学生读书而放弃学业,还放下尊严上街卖字,饱受异样眼光,还被同行嫉妒,找人打伤了他,可怜我那爹爹筋折骨断,已经卧床不起了……”说着便呜呜痛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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