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冶冶的赶过去时,早有公公传了话遣散了一班闲人。
康熙皇帝并没有摆什么阵势,只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马褂、青黑皂靴,俨然微服出巡的行头。
心念迭起,八福晋曲了身子便要请安,被康熙按住。
她是个极聪颖的女人,微扫一眼便已了然端倪。心明白皇父此行是不愿太多人知道的。故不再多说什么,只柔然起身,把皇父谦谦引领进了八阿哥卧病的里间,俄顷遣退其内一干人,后放好帘子退了出去。
淡淡天光包裹着淡淡的景深,溶金生波的内室里,便只剩下这对太多太多恩恩怨怨、纠纠葛葛了半生的苦心父子
康熙不动声色的向着卧病在榻的儿子那边走近,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,他终于可以看清那个被他一手缔造出的颓颓然残躯病体。
时今的八阿哥早已经憔悴不堪,分明那般剔透可人的冠玉面庞竟消瘦的有骨骼轻微凸起;他阖着双目、紧紧锁着两道眉头,枯槁泛白的嘴唇犹在喃喃。
看在眼里,康熙心里一动,不由落身于榻、向前倾倾身子,终于听清了儿子口里喃喃着的那些残章断句。
“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般对我”
“额娘,您在哪里?您真的已经看开一切、超然物外甚至超越轮回了么您不再要我了么。”
“额娘,您看到了吧!他们容不得我,通通都容不得我您在世时他们不敢动我,您不在了,凭谁都敢欺负我、讥诮我”
就是这么几句话,反反复复不断重复。八爷睡的并不踏实,就算身处梦境,也依旧拼命忍受着冰火两重的苦苦煎熬。
究竟是谁,是谁这般的造就了这空躯壳?究竟有着多大的怨忿、多深的执念,多绵长的熬耗心魄放怀不得字字句句俨如最最残酷的带血利刃,就这般浅浅淡淡间,犹如寸寸闪着寒光的匕首生生刺进康熙心脏里。
父子之间因血缘而起的那股天性驱使,康熙抬手,颤颤的往前伸过去,想要抚平儿子那两道铁一般紧紧纠葛在一起的眉弯。却在即将触及的片刻停住。陡然而起的惧怕让他不敢再前,因为这个孩子眼下是这样的憔悴支离,仿佛这世界上最脆弱的水晶,似乎只消稍稍一碰,便能在顷刻间让他瓦解成灰
“胤禩,皇父心里的苦,你又怎么懂”康熙徐徐轻叹。抬起的那只手僵僵的停在半空,须臾后,终是轻轻探了一下八阿哥的额头;滚烫的温度直唬得人心里阵阵发麻。
感觉到了有人探过额头的微小动作,八爷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,缓缓睁开双目。目光却是如此混沌、如此迷惘不堪
康熙有片刻的失神。病榻上这个秋风里折了双翅的蝴蝶一般萎顿支离的人,还是他的八阿哥么?是那个永远都是一副端雅高洁、举止卓尔,永远都能够在唇畔捉到一丝和煦微笑的风一般的俊逸皇子么
“这个梦怎么还没有醒呢。”八爷溢了一丝自嘲苦笑,旋而极其费力的侧了侧头,“竟然梦到皇上了。”
康熙没说话,就那么默着声息听他自顾自的絮絮叨,边把锦被往他肩头提了一提、顺着脖颈的缝隙掖的紧实。
不过八阿哥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了,因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病痛令他求生求死极不好过,竟日连天被折磨的冷汗涔涔、咬牙忍痛。辗转经久,终于勉强又是一句:“真是个奇怪的梦。或许也只有在梦里,才会见到他吧!呵。”他轻哼,“那个人可真是吝啬,就连梦境,都鲜见的入。”他碎碎吁气,竟是笑起,“原是我执着我横竖对皇上来讲,都是个无关紧要的。”
康熙这才察觉到,至始至终,他唤的都是“皇上”、而不是“皇父”。
天颜竟把他骇的连一声“皇父”、一声“阿玛”都不敢再唤了么!还是再也不屑这样的称道?
三十余年,整整三十余年的父子情分啊!真真便要在这一朝尽数斩断、再无羁绊了么!
很多个无人的静夜,康熙会忍不住的想,自己这样做究竟是错了、还是对了?这样做的结果可以让这个孩子得到什么、又让他乃至让自己让薇儿跟着一并的失去了什么辗转反侧、纠葛折磨的脑仁儿生疼,不知不觉便又是一朝虚白天明。
米色湘帘兀然被人掀起一角,不大的动静还是扰乱了眼下这一室静谧。是八福晋。
她是一个极会识人心思的女人,她的玲珑内慧并不比那难以估量的深潭涧水浅得了多少:“皇父,贝勒爷该喝药了。”她淡淡,眉宇间噙着一抹哀色,迎前便要将那端在手里的药碗稳稳放下。
半道被康熙截住:“朕来。”这位高伟的皇者从儿媳手里接过药碗,复示意她退下。
八福晋一张微白面目没再有什么情绪轮转,她淡淡然行了一个严整的礼仪,旋即莲步退出。这一碗药,送的真是恰到好处
儿女心思几多做弄,横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!康熙皇帝没有计较什么;他是真的老了,再也分不出多余心思